今晚推送的文章篇幅略長一些,但希望大家能靜下心來讀完。三年前我在網(wǎng)上開始關(guān)注這位作者,雖未曾一言,卻從他身上收獲良多。作者1988年生人,大至于2012年中旬查出血液病MDS,(MDS兩大問題:引起骨髓衰竭及并發(fā)癥、向白血病轉(zhuǎn)化)在其入院治療期間寫了很多文章,當一個人游走在生死線之間時還能對人性與生命做出冷靜、積極、深刻的思考,并分享給他人,這是極難能可貴的。這篇文寫于2012年歲末,作者于13年十月病逝。
今天去醫(yī)院等血小板時,在治療室門口碰到了半年未見的老張。五十多歲,原本虎背熊腰的一個山西老漢,現(xiàn)在清瘦了不少,幾乎是四仰八叉地躺坐在治療室門口的長椅上,依舊讓他三十多歲的兒子忙進忙出地辦著各種治療、檢查的手續(xù)??吹轿遥蠌埾仁倾读艘幌?,打量了我一番便又恢復了方才呆滯、渙散的目光,有氣無力地與我打著招呼。不必問也看得出來,他的身體情況大不如半年前剛剛住院與我相識的時候了,想必是治療的效果不好。攀談了幾句,問起我的情況,我說我最近情況也不好,前期的恢復已經(jīng)慢慢減退,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老張聞言,沉默良久后,似苦笑又似嘆嗟地“哈”了一聲,好半晌才說了一句:“也不行哈。”然后便垂首無語,到辦完了穿刺預約手續(xù)前都不再說話了。
我與老張相識是在今年五月,那時我因身體不適而入院檢查的,雖然知道可能會是比較嚴重的血液病,但還沒有確診,住在住院處的三人普通病房里,每天吃藥、輸血,做各種檢查。入院第二天,左首床的病人出院了,便搬進了老張。老張是山西人,五十多歲,高大魁梧,身形比自認為健壯的我還要大出一圈。那時他與我一樣,也沒有確診,只是住院檢查。據(jù)他說,他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去了他們當?shù)氐尼t(yī)院,醫(yī)生一會兒說是腎衰竭,一會兒說是淋巴瘤,左看右看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才來北京求醫(yī)。他在協(xié)和的主治醫(yī)懷疑他得的是骨髓瘤I期,便把他安排到了血液科病房住院檢查。
那個時候,我跟右首床的、患了IV骨髓瘤的一位老爺子每天都要昏睡個小半天,總得來說,血液病病房的各位病友大都會因貧血而面色蒼白、全身乏力,連說話聲音都不大。唯獨老張,不但面色黝黑,四體勤健,說話更是氣若洪鐘,而且是一張嘴就停不下來。平時我跟老吳醒著,便找我們聊天,我們?nèi)羲?,他便跟他那來陪護的兒子說。兩個人都是一口濃重的山西腔,且從不會因為屋里有其他的病人而減小音量。不堪其擾的我時常會出言勸誡,讓他們小點聲。然而老張每次答應了之后,也不過悄聲細語地注意幾分鐘,等見我不出聲了,他便粗聲依舊,讓人十分無奈。每天喋喋不休的內(nèi)容,也不外乎就是對自己病情的猜測,以及一些相關(guān)的、類似“我年輕時身體多么多么好肯定不會生大病”的閑話。
初聽老張的話,感覺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是蠻有信心的,然而幾天幾夜這么聽下來,便覺不是那么回事。以我個人的經(jīng)驗來看,一個真正在某方面有自信的人,是極少大張旗鼓反復強調(diào)自己在該領(lǐng)域的優(yōu)勢的。老張的表現(xiàn)在我看來,只是一種“心虛”的體現(xiàn)。果不其然,當診斷結(jié)果出來時,老張在對骨髓瘤這一概念毫無認識的前提下,只是聽到了“化療干預”四個字便立即崩潰。他那年過三十的兒子也在一旁茫然地流著淚,仿佛父親的生命就這樣被宣判了**。其實,當時大夫說得非常清楚,大致地講解了骨髓瘤這種疾病的知識脈絡和老張的病情程度,并沒有危言聳聽或者太多“不食人間煙火”的專業(yè)術(shù)語。是老張自己的關(guān)注點出了問題,他不在意醫(yī)生闡述的種種情況與意見,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對“化療”的想象中去。眼看著老張“過激”的反應,我跟晚期骨髓瘤的那位老爺子不禁面面相覷,沒有想到這么一個年過半百、連孫子都上了初中的大男人竟然會如此的脆弱不堪。
大夫離開后,老張沉默良久,黯然神傷地自言自語道:“完啦,得了骨癌啦。”我跟旁邊的老爺子又是一陣無奈,趕忙開始細細地跟他解釋骨髓瘤與骨癌之間的區(qū)別。我們倆一個是對血液病有些了解的年輕人,一個是切身得了骨髓瘤并接受多期化療的患者,共同的詳細講解很快讓老張的心情寬愉了不少。特別是了解到自己的病情其實極其輕微、完全有治愈可能的時候,老張的眼中才又多了幾分的神采。他的兒子也不再哭泣,而是忙不迭地向我們兩人道謝。這樣,剛剛陷入絕望的老張父子很快地被我們倆“拉”了回來,決定安心治療了。我跟老爺子這才松了一口氣,一切似乎又恢復了正常。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才開始認識到老張帶來的“問題”其實遠沒有結(jié)束。住院生活的枯燥無味其實是可以想象的,除了協(xié)和醫(yī)院嚴格控制家屬探視和病人外出之外,三人病房里也并無任何的***設施和通訊設備。這對于老張這個行動能力遠比我們這些虛弱患者強的病友來說無異于一種折磨。老張的飯量很大,每天除了在醫(yī)院訂飯,幾乎頓頓都要讓兒子跑出去買更多、品種更全的食物來充饑。吃飽喝足之后,便百無聊賴地坐在陽臺口上長吁短嘆。
最常說的話就是“七竅閉了六竅,就剩下吃飯睡覺。”但凡開口,大都是抱怨的話,一會兒嘆息自己每天在醫(yī)院遭受的無聊折磨,一會兒譴責大夫說話用詞太過專業(yè),每次還得讓我們這些病友“同聲傳譯”他才能聽懂。今天指責病房設施不全,明天埋怨治療費用過高,甚至連日常抽血都成了他心情不快的誘因,總覺得被醫(yī)院吸了這么多的血,是被占了便宜。不過,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他經(jīng)常抱怨自己命運多舛,覺得老天不公,時不時就來一句“我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兒啊,怎么就得了這么個病呢?”這讓我,特別是右床的老爺子心理極其的不舒服。因為按這個理論來看,病情遠比他嚴重的我們倆必定是十惡不赦而遭了報應才住進來的了。
有時他們父子出去遛彎,我和老爺子能得片刻的清凈,總是很無奈地交流著,說這個老張真是活寶,每天吃飽喝足積攢好了體力就是為了給別人添堵,可是關(guān)于自己的病情、治療、出院后的生活調(diào)養(yǎng)、注意事項,他卻絲毫不關(guān)心,放著現(xiàn)成的大夫和病友,從不交流。大概在他看來,把他的病治好完全是大夫的責任,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這樣的人即使得到了及時的治療,也真的很令人擔心啊。幾天后,我因為治療方案已經(jīng)確定,準備搬去單人間做化療而離開了三人病房,便與老張和老爺子告了別,直到這次來輸血小板才重新相見。
在醫(yī)院等待了半個小時后,老張的手續(xù)辦完了,我的血小板仍然未到,便與之閑聊了起來。老張這半年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四期化療,總得來說骨髓瘤的病情控制得不好,總是反反復復,但身體的其他機能卻因為化療而日漸衰弱,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打聽之下,才知道每次化療時,老張心理都充滿了恐懼與抗拒,特別是對于化療后身體的不良反應,他總是膽戰(zhàn)心驚,且慣于發(fā)揮他抱怨不斷的個人才能,將不良情緒的效果發(fā)揮到了極點。然而,當化療進入休息期,老張回到家中后,依舊過著“肆無忌憚”的生活。喝酒,抽煙,飲食無度,通宵棋牌。想也知道,這種對自己極度不負責任的治療狀態(tài)真的很難有非常理想的治療效果。我在聽著老張怨聲載道的描述時,心理確實很不是滋味。因為在老張看來,自己病情的“惡化”完全出自于大夫的無能和貪婪,他覺得仿佛所有的人都在拿他的病占他的便宜,盤剝著他每況愈下的生命。
此時,我已經(jīng)沒有再多鼓勵或勸慰的話想對老張說,因為我知道,老張的病是治不好了。這病不是骨髓瘤,而是源自骨子里的自私與冷漠,以及對于人生思考、專注的極度怠惰。
我自患上MDS以來,歷經(jīng)數(shù)次住院搶救和兩次大劑量化療,認識了無數(shù)形形**的病友。除了血液科病房最常見的骨髓瘤、淋巴瘤、白血病三大主流疾病外,他們大多都患有我稱之為“專注度與心靈寄托缺失癥”的毛病。說白了,就是他們在治療過程中對自身表現(xiàn)出來的冷漠與愚鈍,著實讓人心寒。許多患者在治療過程中,對大夫極為不信任、不配合,充滿了苛求與敵意。在病癥咨詢時,他們總是一問三不知,也常不耐煩,卻總是催促大夫做治療、下結(jié)論,一副“不就是個病嘛,你給我治好了不就完了,哪那么多廢話!”的意思。而當治療方案確定、治療副作用開始作用后,他們一個個喊爹叫娘,將全部的不滿發(fā)泄給了大夫和親屬,又是一副“不就是個病嘛,瞧你們給我治得這么難受!”的樣子。
我在協(xié)和西苑住院時,曾見過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在骨穿時,因為全身極度緊張而劇痛不已。他患病再生障礙性貧血兩年,骨穿早已不是做了一次兩次,卻每一次都因自己的膽怯而不甚順利。當大夫告訴他,凝血過快,需要再抽一針時,他趴在床上破口大罵了起來,粗俗不堪的東北罵從嘴里流水一般地傾瀉而出。大夫們只能極力安慰,好不容易才完成了骨穿,迅速退了出去。這個男人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大兒子十八歲,小女兒才四歲,樣貌都很討人喜歡。
我在旁邊的床上對他說:“你好歹有一兒一女了,都那么英俊可愛,你緊張的時候應該想想他們啊。昨天你女兒打電話來,我聽著她叫你爸爸都覺得好溫暖,你這個大老爺們應該給她做個表率,勇敢堅強一些她將來才能指望的上你啊。”那位病友聞言,沒有絲毫的表情,只是很冷漠地搖著頭說:“不想,想不起來。我兒子也不想,女兒也不想,老婆也不想,我就想快點治好病,別再遭這份罪。”聽了他的話,我又是一陣心寒,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中國人對于親情的羈絆大多甚為重視,而像這種連親情都無法成為堅強理由的人,跟他談理想、人生、責任甚至是覺悟來鼓勵他積極向上就完全是浪費時間了。他們幾乎什么都不關(guān)注,幾乎什么都不在意,他們從不認真聆聽自己問出問題的答案,更加不在意別人對自己提出的問題。人生過得渾渾噩噩,享受就是吃吃喝喝。而當疾病來臨,這唯一的追求都不能被滿足時,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負面力量真是令人嘆為觀止。可悲的是,這樣的人現(xiàn)在竟不在少數(shù)。他們不是墮落在社會幽暗角落的畸形,而是堂而皇之、人山人海一般行走于我們當代社會的普通人。他們的“絕癥”,比血液病更難纏,更根深蒂固,也更有“傷害力”.這種心靈的冷漠與怠惰,毀去的不止是鮮活的生命,更是一個個原本可以樸素閃耀的靈魂,一段段原本可以意義非凡的人生。
這一天,我又沒有等到救命的血小板,只好明天再來?;丶业穆飞衔疫x擇了速度最快的地鐵,戴著口罩站在擁擠的人群之中。想起白天跟老張的遭遇,想起他那意味深長地一聲“哈!”和之后的那句“也不行哈。”心理頗有感觸。老張的意思很明顯,你這么“樂觀積極”,這么“博聞強記”,對自己的病不是把握得很好么?不也一樣不行了??梢娨磺卸际峭絼诘?,病是好不了了。我實在不愿意跟老張多費唇舌,解釋我的“樂觀積極”其實是源自堅持到底的覺悟,而不是穩(wěn)操勝券的信心;我的“博聞強記”是不想白病一場,多少要收獲些知識與樂趣;對病情的把握是對自己的負責,也是對身邊所有關(guān)心自己的人的回報。
至于最終行或者不行,那不是什么特別要緊的事。只要活著一天,就有一天的責任與奔頭;只要活著一天,就有一天的樂趣與享受;只要活著一天,就有一天的創(chuàng)造與價值。協(xié)和西院的一位大夫曾說,看著我不像病人,并非是因為體型健壯、頭發(fā)黝黑,而是因為眼神始終平和而專注,看不到很多病人眼中的疲憊與絕望。我說,如果以這點為標準的話,現(xiàn)在大街上到處都是病人,個個都比我嚴重得多。只是他們自己意識不到,即使意識到了,也不覺得是自己的責任罷了。城市如斯煩躁,可推卸責任的地方太多了。只是把靈魂病弱的責任推盡之后,做個無責任失敗者,是不是會比平和、專注、勤勉而有覺悟地活著更輕松,這我就不得而知,也不愿嘗試了。
扁鵲曾說,病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我今病在骨髓,仍然沒覺得以后的事情都是命運的責任。在這場特別的修煉中,我依舊收獲良多,進步良多,享受良多。況且,但凡讀過《扁鵲見蔡桓公》的人都應該知道,桓侯的“絕癥”,從來都不在身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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